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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,”碧云僧打着叠儿地摇头,把两肩上的白胡须又都甩到了胸前來:“不能不能的,她生性最怕水,不牵我的手,她绝然不敢坐船离开,”手在口边拢成喇叭状喊道:“小雪,你出來罢,管是一千,还是一万,都是我的错,你出來,我给你陪不是,这破岛子又湿又黑的,你又能撞到哪儿去,若再磕着碰着,教我这心里怎么过得去,”

    在他的呼喊声中,方枕诺叹道:“我明白你刚才为什么笑了,”

    荆零雨道:“这种事,还是不明白的好,”

    瞧着她那目中空空的样子,方枕诺也发出了一声苦笑:“是啊……就算是化作两颗琉璃珠,彼此通透清晰,此却依然是此,彼也依然是彼,就算统统都打碎了搅在一起,此的碎渣也依然是此的碎渣,彼的碎渣也依然是彼的碎渣,只不过此化作了一千一万个此,彼也化作了一千一万个彼,这又有什么法子,”

    碧云僧昔年听雪山尼讲经而入空门,亦是极有慧根之人,此刻站在墙头,听到方枕诺“彼”來“此”去地叨念,混混沌沌的脑中猛然间似轰开了一扇门般,洒进无限光明,失声道:“我知道了,我知道了,”

    荆、方二人见他欣喜若癫,一时尚不明白他的意思,都停止了说话,一时中庭大静,忽然不知何处,传來一缕哽哽之音,细听时,说的是:“欲牵子之手耶,看春星与秋垓,问何以花红耶,何以会败,何以风行耶,何以露白,”

    碧云僧精神一振,款接道:“朝露澄明兮,凝华七彩,风行万里兮,忙把草栽,花自花红兮,因红而败,虽败犹红兮,不负生來,”

    说罢,洗涛庐周遭一片静默,碧云僧有些心慌,四顾放声道:“小雪,你是花,我是红,我心即你心,你心即我心,你我之间无关你我、无关对错、无关责任,如今我已明白了你的心,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,”

    寂止片刻,屋后传來一声怒啐:“死人,你又乱喊什么,沒的让孩子笑话,”

    那“死人”二字喊得甚重,后面语气却弱,碧云僧心头大喜,身形一展,向小庐后掠去。

    方枕诺迟愣了片刻,喃喃道:“人生难得一知己,这世上,总还是美好的东西多些,”向荆零雨瞄去:“你说呢,”荆零雨淡淡道:“你知‘人生难得一知己’,也该听过‘天下无不散的筵席’,”拧身向外便走,方枕诺跟步道:“人人想要绝俗,却又不能免俗,你既是自弃之人,又何必点醒我,”

    荆零雨脚步微凝:“以你的聪明本不必问,既有此问,其意便不在此,有什么话直说便是,”

    方枕诺望定她的背影:“我知自身傲气是生平第一大弊,近年多经敛收,自以为除,今日遭你棒喝,才知此毒非但未消,且早已深刻入骨,值此危机存亡时刻,以这般痴态去搏东厂,必败无疑,古人讲一字为师,你这一句话,便是提前救我一命,你既救我一命,我便不能不帮你,”

    荆零雨蓦然侧目:“谁说我要人帮,真是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,”

    方枕诺正要说话,身后风响,碧云僧掠了回來,插在他前面,将一个小瓶递过:“零音,这是五志迷情散的解药,你师父说要给你的,”

    荆零雨瞧着药瓶,又瞧瞧他那满脸难抑的喜色,却不伸手去接,口中道:“谁是谁的师,谁是谁的徒,不知二鼠穿身过,还将一心品五毒,”说着把自己腕上的古木素珠褪下,拍在碧云僧手上,“这恒山派的东西,便请你还给雪山罢,”碧云僧哈哈一笑,应了声“是”,恭敬道:“他日有缘,我夫妻必当西赴曲水,到雄色寺中拜望佛母,聆领妙意,”

    荆零雨耳里听着“我夫妻”这三字,眼里瞧着他眉开眼笑样子,眼见着是和雪山合了好,别人什么话都不再放心上,想他夫妇分分合合,终是走在了一起,表哥却已魂消西去,世上只留孤零零自己一个,管是三十年、五十载,几重岁月、多少春秋,终是回不來的了,一念及此,胸膛里仿佛有一只锋利的大瓢挖下去、舀上來,反反复复在淘着这半腔的血般,脑中空空的只是雷响。

    便在此时,眼前那串乌暗无光的古木素珠印入眸瞳深处,令她忽然一念生來。

    这古木素珠,是恒山创派祖师红阴师太的遗物,她是开山祖师,法号当然是自取了,这名字有些怪,当初却沒细细想过。

    武功修行讲气血二字,多以红白二色指代,气阳血阴,则白阳红阴,女子一生与血相系,红阴师太身为女子,起这法号实不足奇,然而她身为堂堂一派开山祖师,为自己取号岂无深意,此刻思來,红阴【繁体为:陰】拆开是“丝工耳侌(yīn)”,正如一女子侧对山阴,凭窗织布之相,丝工,竟像是丝线自行动作,而非人力人工所为,耳侌,亦非听旷野动静,而是对着它、朝着它,指向而不在意,有一听,则显滞重了。

    匠人编筐纳履至极熟练处,眼耳不闻不看,指头穿织,非心所指,不脱不乱,易而生奇,技近道达,正此境界。

    红阴师太当年所创是“天峰派”,天峰二字,强恒山太多太多,佛门讲万物成住有坏,何以山恒,故知山必不可恒,而天下自有奇峰,也正因天下峰奇,故不必恒久,当任山河运作,海陆移流,起大泽成高山,砺新峰与万众,恒久不变,有何趣哉,故知高人不可再,盛景无可追,情事任淹流,人当“丝工耳侌”,任外物变幻,我自独行,何苦为这世间情事,挂得心头沥血、苦恨难平。

    方枕诺原瞧她眼中悲风愁雨,无限苍凉淅沥,待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启口时,却见她神思转回,眸中变得平静明亮,破天荒地竟又笑起來,一时有些难摸头脑。

    只见她向碧云僧微微一笑,似脱去万千重负,又变回了心地清纯的少女:“阿弥陀佛,俩人的事可别一个人定,你们要來玩,可得事先商量好了,别瞧见我庙里恢宏,法相庄严,再闹着要皈依,那我这罪过可不小,”跟着又转过來:“你刚才说要帮我,是也不是,”

    方枕诺“呃……”了一声,正不知该如何接这嘴,荆零雨笑道:“你把他这瓶药交给常思豪,就算是帮我了,”说罢也不理他答是不答,飞身向院外掠去。

    “等等,”方枕诺喊这一声要往前追,却被碧云僧扯住,待接了药追出院外时,滩头白沙银暗,竹影摇横,荆零雨早无踪迹。

    他手握药瓶站在那里,胸中忽然酸酸腻腻、腻腻酸酸地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,好像这心里的血都渐渐凝住,迷实了心窍,定成一坨稠红酱密的山楂糕,实实地,沉沉地,就着荆零雨的话琢磨,想此生即是永生,今世便为永世,日月二鼠穿梭,五欲勾缠织梦,流年似水,良朋无觅,纵有知己贴心,思在一处、想在一起,终究你也合不成我,我也代不得你,至于学那圣人之言、看那先贤文字,纵然心领神照,当下胸中之情,未必是他昔日之意,似这般,家国原也是山间自枯荣的草木,事业更似眼前永翻覆的潮腥,立个大志为天下人谋福,却不知天下人福祸本是自招自取,发个大愿让苍生得度,却不知哪厢天堂、哪厢地狱,明月太虚同一照,天意从來难问高,只怕先天下忧亦不过越俎作杞,只因人自以为是,才有了治平修齐,既都是一场缘灰聚散,那又何必家国、何必名利、何必情爱、何必知己,依这话想去,那不单朱情、江晚、沈绿是痴、游老、燕老是痴,就连看得开、舍得下的长孙笑迟也是痴,倒不如就跟了这尼姑去,,可是又能到哪儿去,心中有一念在,便是永无宁日无了局,这一世为谁生、为谁死,为谁來、又为谁去,只看有人明月满怀如冰雪,有人山川入目泪沾衣,有人拍栏慢把吴钩赏,有人浩歌更遣鱼龙戏,说什么春梦去后了无痕,何如无梦无我空寂寂,说道是芳草无情斜阳外,谁又知芳草有情更萋萋,人人自觉胸中装下千千万,到头來又有谁真正做好了自己,思天下真该同我共一哭,哭这花儿枉红竹枉绿、山枉高來水枉低,聪明的枉聪明,伶俐的也枉伶俐。

    回思自己如何心高,结果仍逃不出古人这两句俗语,可见天下事前人早已历尽、说尽了,这些老路由后人沿行重复,实在大沒意思,洞庭水气随夜色融融幽袭而來,越发浸得他心趋腐木,身被潮沉。

    如此般不知站了多少时候,忽然涛声中“嘎”地一响,惊心透骨,,是水鸭寻岸的叫声,他听在耳中,心底突地被勾发出一念來,登时如汤泼雪,只觉满心满谷都澄明了。

    正待深思细想,忽听湖水拍岸声中,传來隐隐步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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